小学生拿起营养餐中配送的面包说：“不好吃。” 刘希平 摄
本为改善学生营养的营养餐在湖南省涟源市遭遇部分家长抵制，至今尚未恢复。“营养餐不营养”，暴露出我国一些地方营养餐计划实施中遇到的尴尬困境
法治周末记者 刘希平
发自湖南涟源
11月22日上午，湖南省涟源市，细雨纷飞。
六亩塘镇湴冲小学下课铃声一响，9岁的曾祥(化名)便快步跑向了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曾祥很熟练地从口袋中掏出1元钱，买走了一块面包啃了起来。
“以前学生们每天上午都有营养餐吃，最近一个月，学校的营养餐停下来了，来小卖部买零食的学生多了一些。”小卖部老板对记者说。
1个月前，湴冲小学一些学生在饮用了营养餐中的牛奶后，发现身体有不适状况，后被集体送医院检查诊治。
事发1个月后，虽然涟源官方多次声明，学生们身体的不适状况并不是食物中毒引起的，送检的牛奶也被检测合格。但官方的声明并没有驱散笼罩在家长心头的阴云，一些家长开始守在学校门口，公开抵制经销商配送来的营养餐。
而法治周末记者调查发现，这起营养餐“中毒”风波背后，暴露出商业化下的营养餐，在一些地方正遭遇着“营养餐不营养”的尴尬困境。
学生疑饮用变质“学生奶”
“现在看到这种学生牛奶，就想把它扔掉！”
谢运兰是涟源市六亩塘镇竹林组村民，她11岁的儿子吴成华就在湴冲小学读小学五年级。和记者说起一个月前的“营养餐中毒”风波，谢运兰至今心有余悸。
10月25日下午放学后，吴成华拿着学校发放的营养餐牛奶回到家中喝了起来，但喝到一半后，他感觉牛奶的味道很酸，打开奶瓶一看，发现里面有絮状物。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以为这种牛奶喝了一点可能没多大关系。”可当谢运兰做完晚饭后，她发现以前从来不早睡的儿子，竟然在晚上7点不到就开始睡觉了。
“我当时叫他起床吃晚饭，他一直没醒。我还以为他赖床，就打了他几下，他才醒来说头晕。”谢运兰说，她当时并没有把这种症状和食物中毒联系起来，只认为小孩可能是感冒了。
而当晚身体同样出现有不适症状的还有村民刘抗兰在湴冲小学上学的两个小孩。放学回家后，刘抗兰发现7岁的小儿子吴家鑫回家后就开始呕吐，另外一名小孩也说不舒服。
“我当时就怀疑可能是学校的营养餐出了问题，从而引起呕吐。”刘抗兰对记者说。
当天晚上，在接到部分学生家长的反映后，湴冲小学老师连夜将40多名学生送往涟源市人民医院检查。
10月26日上午，又不断有学生家长到学校反映，小孩在食用营养餐后身体不适。在学校的安排下，余下的80多名学生也被紧急送往涟源市人民医院检查。
“当时人民医院里面挤满了学生和家长，好多学生都挂上了吊瓶。”谢运兰向记者描述着当天的情景。
涟源市卫生局副局长胡炳香也向记者证实了当天紧张的气氛。本已下班回家的她在接到领导电话后，立即带着医政股长紧急赶往医院查看情况。
“当时门诊大厅聚集了100多名学生和家长，医院组织儿科医生分成两个诊室三个诊点进行诊治。当晚发现有一个发烧的，有几个小孩白细胞增加，其他的小孩都挺活泼的。”胡炳香统计，当晚根据就诊者的情况，有10多名学生在门诊输液了。
在医院门诊输液后，谢运兰的儿子吴成华又在村医务室连续输了几天液，不适症状开始消失。
官方称医院诊断系误会
那么，这起营养餐“中毒”风波真相到底如何？六亩塘镇中心学校校长李志雄向记者讲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10月25日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湴冲小学发放营养餐，有几个学生反映，他们饮用的“金健”牛奶有苦味和酸味。学校老师立即品尝，最后确认这几瓶牛奶确实已经变味。学校立即组织全体班主任老师把学生未饮用的牛奶(生产日期为7月26日)收缴封存，并及时将相关情况报告给营养餐供应商和生产厂家——湖南阳光乳业有限公司。
当天13时左右，营养餐供应商与厂家代表共4人来学校调查处理，经观察检测后，厂家代表周杰锋解释说：“7月26日生产的本批牛奶中，有少数牛奶在生产或运输过程中可能造成了轻微污染。”
厂家代表所说牛奶有“轻微污染”的解释经学校老师对外传出后，立刻引起了家长们的恐慌。从25晚上开始，家长们陆续来到学校，要求将小孩送医院检查。
“经过检查，只有4名学生发现有白细胞增多现象，其他的都没什么异常反应。”李志雄解释说，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多学生输液，主要是厂家的解释引起了家长们的恐慌，家长们怀疑小孩食物中毒了。“完全是误会了。”李志雄说，造成家长们对“食物中毒”深信不疑的还有医院的化验单。
李志雄介绍，由于学生都自述为“食物中毒”，医生开出的血常规送检单上都标注“食物中毒”，检验科出具的血常规结论单上也标注了“食物中毒”，这就引起了家长的担忧和恐慌，虽经医生解释也不能消除疑虑。
而涟源市相关部门负责人在接受法治周末记者采访时也表示，医院出具的“食物中毒”的诊断，使家长们的思想工作很难做通。
“本来检查的是否是‘食物中毒’，结果医院化验单上却直接写上了‘食物中毒’，如今和家长们说不是食物中毒，家长们就不相信了。”涟源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梁丹对记者说。
记者在采访中看到了许多《涟源市人民医院血细胞检验报告单》，这些报告单诊断栏目中，都被写上了“食物中毒”。有些学生的白细胞明显有增加，有些学生的血细胞检查属于正常。
当天在现场进行指挥诊治工作的胡炳香表示，从临床观察来看，不像是群体性食物中毒。
11月16日，六亩塘镇中心学校给娄底市食品药品检验检测所送检的牛奶有了检验结果，检验报告显示，生产日期为2012年7月26日的金健学生奶(朱古力味)，菌落总数和大肠菌群符合标准规定，未检出有沙门氏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
11月23日，法治周末记者就相关检测结果到娄底市食品药品检验检测所进行采访，该所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只能对送检的16瓶样品奶的质量进行负责，至于该批次其他牛奶是否存在问题，该所不能确定。
“牛奶在运输、储存过程中确实有可能会受污染或者发生变质。”这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
负责涟源“金健”学生牛奶配送工作的经销商王界成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透露，事发当天一些牛奶为什么会出现变味，原因至今没有查出来。他同时否认牛奶是在配送环节出了问题。
“如果牛奶在运送过程中被挤压坏受污染了，老师收货时完全可以发现，我们保证退货。”王界成说。
家长公开抵制营养餐
但对于涟源官方“非食物中毒”的声明，许多家长至今表示不能接受。
“晚上发高烧到39度，身上还开始长水痘了，后赶紧送到医院治疗。”在长沙打工的六亩塘镇村民吴梅兰告诉记者，她的两个小孩当天也被发现有食物中毒症状。听说小孩怀疑是食物中毒后，吴梅兰马上请假从长沙赶回了涟源老家。
“病历本和化验单上都写的是‘食物中毒’，而且在诊治过程中，有医生还明确地告诉我，可能是‘食物中毒’，两个小孩前后医药费花了数千元。这不是食物中毒是什么？”对官方“非食物中毒”的说法，吴梅兰表示无法接受。
法治周末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除了事发当天的检测费和医药费由学校垫付外，后面几天的一些医药费都是由家长自己负担。
而突发的营养餐“中毒”风波，也给涟源官方带来了巨大压力。
涟源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向记者透露，就在疑似营养餐中毒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有村民将运送营养餐的配送车车窗玻璃砸坏，还有人将湴冲小学校长刘松岳打伤。当地官员在与部分村民代表、村干部进行座谈时，村民要求把所有学生送长沙医院检查，并质疑政府部门拿牛奶去娄底送检结果的真实性，要求自己控制库存的本批次牛奶，在场的几十个家长分别抢到1瓶牛奶作为样品保存。
“因为六亩塘镇一干部说，如果检查出不是食物中毒，以后的医药费由家长自己承担，可能家长对这句话有意见，所以有的家长作出了一些过激举动。”涟源市教育局一工作人员对记者说。
但也有官员认为，当天之所以会出现砸车和打伤校长事件，还夹杂着其他原因。
“湴冲村历来矛盾纠纷众多，宗族派系错综复杂，这个突发事件发生后，众多村民是被少数人鼓动后参与进来的。”这名官员说。
这名官员还坦言，自从该市实施营养餐计划后，教育部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因为教育局对营养餐负有监管职责，如果出了问题，就要被问责。但要老师一瓶一瓶去检查牛奶是否完整，几乎很难做到。”涟源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梁丹说。
梁丹同时透露，自从营养餐计划实施后，当地教育局为应付上级各种对营养餐的检查，光接待费就花了几万元，使本已紧张的办公经费更加紧张。
那么，湴冲小学营养餐“中毒”风波事发一个月后，当地村民对此事又持何态度呢？11月22日，记者来到在湴冲村进行采访。
记者发现，虽然事情已经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家长们的不满情绪依旧存在。有些家长更是每天守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中，公开抵制经销商配送的营养餐，以致湴冲小学至今没有恢复营养餐的供应。
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公开抵制营养餐的还有六亩塘镇峦峰村小学，因村干部不同意运送学生营养餐进校，堵住营养餐配送车。该小学学生营养餐被迫停止供应一周，直到11月1日才恢复供应。
“我们对这种配送式的营养餐已经失去信任了，不想再让这种劣质食品来祸害孩子了。希望学校能早日恢复食堂，将营养餐经费补贴到学生的午餐中去。”有家长对记者说，他们抵制的不是营养餐，而是那些劣质的食品。
营养餐“营养”流失严重
据记者了解，国务院2011年10月启动农村义务教育学生营养改善计划，湖南共有37个试点县，由中央财政按照每人每天3元、每年600元(按照在校时间200天计算)的标准提供营养膳食补助，涉及中小学生165万人。目前已有35个县实施该计划，约150万学生享受了补助。
对于供餐模式的选择，湖南并未“一刀切”，有学校食堂供餐、向餐饮企业购餐、托餐三种方式。
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三种可供选择的供餐模式在涟源市试行了半年后，今年下半年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湖南省教育厅领导在涟源市调研时认为，营养餐要求零利润，但学校食堂不能保障零利润。这位领导建议还是执行向餐饮企业购餐模式。”涟源市教育局相关负责人向记者透露。
“这种‘一刀切’供餐模式不切合实际，并不能真正起到改善学生营养的作用。单一的牛奶面包吃久了，学生们很厌烦。”这位负责人如是说。
而记者在采访中也发现，由于今年下半年涟源市执行的是向餐饮企业购餐配送模式，许多以前已经修建好的食堂被迫废弃。
在湴冲小学教学楼一楼的走廊尽头就是一间学生食堂，但记者走近观察发现，这间学生食堂里面已经堆满了杂物。学生们告诉记者，这间食堂在运行了半年后，就被关掉了。
“我现在看到这种面包和牛奶就反胃，每天都是这种东西，同学们都不想吃了。”湴冲小学六年级学生曾燕(化名)对记者说，如今的营养餐实际上已变成了同学们的零食。“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把它扔掉了。”
“经销商之所以力推这种统一配送模式，是因为这种模式下可以产生惊人的利润。”采访中，有知情人士向记者透露，在商业利润的驱使下，一些地方的营养餐“营养”流失严重。“这种配送营养餐牛奶和面包批发价可能在2元左右，一份营养餐有0.7元至1元的利润空间，除去差价和配送成本，余下的就是纯利润。”
以涟源市为例，整个涟源市有80709名学生可以享受营养餐，每个学生每年是200个营养餐，每个营养餐经销商赚取0.5元至1元的利润，1年下来，光涟源市的经销商一年就可以获取数百万甚至上千万元的利润。但因为这种配送式的营养餐属于政府采购，并经过了公开招投标，经销商赚取的利润也成了合法的利润。
这位知情人士认为，在商业利润的驱使下，营养餐经常会“瘦身”，同时其质量有时也很难保证。
今年9月21日上午，石门县蒙泉镇夏家巷完小12名学生饮用“金健学生奶”后，出现呕吐、腹痛症状，学校当即将他们送往医院救治。经检查，12名学生均系急性胃肠炎症状。
石门县疾控中心对夏家巷完小当天供应的学生奶及其他早餐品种和现存牛奶检测，确认引起12名学生出现呕吐、腹痛症状的主要原因是供应的“学生奶”中蜡样芽孢杆菌超标。
就在石门县“问题”学生奶事件平息不久，湖南媒体又曝出凤凰县和邵阳县等地的学生营养餐严重“缩水”。
“孩子们感谢国家推行‘营养午餐’，可他们最终拿到手的，就是一盒200毫升的牛奶和一片巴掌大的小面包！”来自浙江嘉兴学院对外汉语专业的小梁，两个月前来到湖南湘西凤凰县腊尔山镇所德小学支教。提到营养午餐，她忍不住发微博揭露：“这3元的营养午餐，面包值2毛钱吗？总共值1元钱吗？我就不说上次拉的7箱过期牛奶了。”
凤凰县营养餐缺斤短两事件经媒体披露后，引起了各界强烈关注。11月26日，凤凰县教育局局长吴元贵称，已经作出了对腊尔山镇所德小学校长、两名副校长，县教育局勤管站站长、副站长免职的处理决定。
“营养餐何以成了‘闹心餐’”，对于目前营养计划在落地时可能遇到的困境，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北京理工大学教授杨东平担忧，国家推行“营养午餐”，一年支出160多亿元，最终落实到每个孩子身上，到底会有多少？他觉得，对“营养午餐”资金使用，应该向社会公开，并接受监督。
也有法律界人士建议，对参与提供营养餐的生产企业和经销商实行严格的淘汰制度。
“如发现其生产出的食品有质量问题，坚决予以淘汰，给营养餐的食品安全加一道安全阀。”这位法律界人士说。
